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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章(第2页)

我到行政科去领派房单,申科长上下打量着我说:“池大为?”又说:“刚报到就一个人一间,在厅里还是第一次呢。这间房子是马厅长亲自打了招呼的。”我心中一热,觉得自己留下来还是对的,领导为我考虑得多细啊。房子倒是其次,难得的是一份看重。人活在世界上,有一半也是为了“看重”这两个字活,不然追求成功干什么?

申科长要陪我去看房,我拦着他,他说:“把新来的同志安排好,这也是我们的责任吧。特别像你,我们更要表示一个态度。”走在路上他给我介绍厅里的情况:“别看院子里也就这几百人,房子紧得很!马厅长到厅里几年了,还住在中医研究院,每天来回折腾,不愿来挤着别人,三八作风!”到了单身宿舍,上了四楼,楼道里黑黑的。申科长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到了开关,把灯开了。住户把楼道当做了厨房,两边放了桌子、煤炉,只剩一条窄窄的过道。我不小心碰翻了什么,掉在地上“咣”的一声,是一只锅,里面还有剩稀饭。进了房间我觉得不错,挺大的一间,已经粉刷好了,窗前一株银杏树给房中染上了绿意。申科长说:“空房有三间,一楼呢,地上能养活泥鳅,六楼呢,热天能烤火焙鱼。”我去招待所拿行李,申科长还要陪我去。下了楼他说:“你猜我在这个位子上坐了几年了?”我说:“三年。”他摇摇头说:“往上。”我说:“未必有五年?”他说:“猜不着吧,谁猜得着?我自己也猜不着,八年!八路军一场抗战都打完了,我还坐在这里。再坐那么两三年,就超龄了,科长养老了。”我说:“科长你兢兢业业工作,我们都看在眼里了,人心就是评价。”他摇头说:“要说看在眼里,这一百一万个人看在眼里不如那一个人看在眼里。一万个人说你好那不管用,你还坐在老地方。老地方坐久了心里发凉双眼发黑,人活就是活那一线光。”

到了招待所,申科长提了箱子就走,我抢上去说:“还能叫您提这么沉的东西?一箱子书!论年龄也轮不到您。”服务员进来要我等一下,开了票我签个名就算结了账。申科长望着我,欲说还休的神态。我望着他笑一笑。他说:“马厅长跟你早就认识了吧?”我说:“好几年了。”他明白了似的点点头:“你跟马厅长挂点亲?”说着左右手食指勾在一起。我摇摇头。他说:“他跟你爸爸是老同事?”又把两只手掌并在一起。我说:“我四年前实习见过他,他长什么样子都忘记了。我昨天才知道马厅长是厅长了。”他耸耸肩,拼命摇头说:“那怎么可能?”我说:“怎么不可能?”他再次摇头表示不相信,见我很认真的样子,就信了,很遗憾地叹口气说:“那马厅长他是真正的尊重人才呢!”我说:“我也不懂,那您说呢?”他说:“那当然,当然,谁说不是?谁也不能说!”停一停又把双手拍得啪啪响说:“糟了,糟了,我得去了,到时间了,来不及了,已经晚了!”说着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,一边说:“下次再来帮你搬!”看着他的影子一闪,留下一个空门,我愣住了。

星期一我在办公楼碰见马厅长,我还记得他的模样。我站在那里,不知上去招呼好呢,还是不上去好。我不愿做出迫不及待的样子,就愣在那里了。马厅长走上台阶,望我一眼说:“是小池吧!”我一下子觉得非常感动,这么多年了,他还能一眼就认出我。我说:“马厅长早。”我知道下面该说谢谢关心的话,可就是说不出口。心里谢着就可以了,说出来感恩似的,反而俗了。马厅长说:“房子安排好了没有?”我感到这是一个很自然的表示感谢的机会,嘴上却说:“分好了。”马厅长往楼上走,一边说:“我对你还有点印象,一看到你的名字,就从舒院长那里挖过来了。”我又感到了一次机会,自己应该对这种器重表示一种姿态,话都涌到了嘴边,“马厅长这样看重我,也是我们有缘,我以后要扎扎实实为厅里干点事,不辜负了马厅长的关心。”可话含在嘴里就是说不出来,只是机械地点头说:“谢谢马厅长。”自己都觉得这几个字太不够劲了,没有力量,等于没说,问个路也得说声谢谢呢。

办公室三张办公桌从窗边排到门边,临窗的是刘主任的。前天刘主任告诉我,袁震海调到医政处当副处长去了,他的办公桌归我,是中间那一张。我见丁小槐坦然地坐在那里,就拉一下抽屉给他一个暗示,谁知抽屉是锁上的。丁小槐说:“那张是你的。”手往后面一指。怎么过了一个星期天桌子搬了?看来他周末并没闲着。桌子的排法也有点意味,靠窗的光线好通风好,当然是刘主任的,然后按身份排下来。说起来坐在哪里也一样工作,可位子的位置不同,那种感觉就不同,这点小小的不同就可以带来很多不同,甚至是很大的不同,至少在人们的印象中,谁在前谁在后就从这里看出来了。想着丁小槐是这么一个牛角尖也要钻一钻的人,看着他的后脑勺,越看越不顺眼,总觉得有说不明白的不对劲。我池大为还没堕落到要跟他来争这点鸡屁眼事的地步吧。丁小槐站起来把热水瓶摇一摇,瞥我一眼,我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说:“我去打水,我去。”下了楼我心里疙瘩着,不说学历说资历吧,我还比他高一届呢,他有什么资格命令我?又恨自己心太软,就坐着不动装不懂,他拿我杀肉吃?这么一接,就接上手甩不脱了。提两瓶水累不死人,可那一瞥的眼神实在太难看了。这时丁小槐也提了两只热水瓶来打水,不用说是隔壁马厅长办公室的。提开水还分了贵贱?可笑!我就不相信马厅长会因为这两瓶开水对他另眼相看。我回到楼上,刘主任已经来了。他说:“打开水去了?好。”他这么一说,以后这事就得由我承包了。我拍一拍身边的桌子说:“我坐这儿?”心里希望他说话把桌子调过来。他说:“怎么,换过来了?”又笑一笑说:“算了小池,算了。”我也只好算了。

坐下来我又发现刚才还放在自己桌边的落地电扇,已经被丁小槐拿到自己桌边去了。我觉得可笑。这又是一个便宜吗?这么一拿,就拿出了一种意味,他不把我放在眼中,否则他敢?我在心中骂了一句“小人”,又想自己若跟他在这个层次计较,那我成了什么?不屑于!我翘一翘嘴角,把这几个字轻轻吐出来:“不屑于!”声音轻得只有自己的心感觉得到。我不觉得这些小事有什么计较的价值,可心里还是像卡着一块鸡骨头似的。丁小槐他敢,他居然就敢!

慢慢地我熟悉了环境,也熟悉了一些人。上班没事干,我就到斜面对的监察室去串串门,跟小莫说说话,刘主任也不说什么。我问小莫:“你们这几年都是怎么坐过来的?”小莫笑了说:“池大为你才坐这么几天就坐不住了?坐十几年几十年的老科长多得是!都有个过程,坐几个月脾气就坐顺了。”我说:“办公室真的是改造人的地方啊!”小莫说:“你是培养对象,你不同。”我说:“说起来我也真是个对象,我女朋友的对象。”她赶紧问我女朋友是什么人,知道我还挂单,马上表示要帮忙,说:“你有什么条件?”我说:“三个硬条件,第一必须是个人,第二必须是个女人,第三必须是单身女人。”小莫说:“真的给你介绍一个你要不要?我先生他们医院里护士一个比一个动人,脸蛋嫩得出水。我先生说他结婚结早了,刚一结婚,漂亮姑娘不知从什么地方都冒出来了。”

正说笑着,丁小槐在楼道里喊:“池大为!池大为!”我赶紧跑回办公室,丁小槐正在看报,头也不抬。我说:“刚才是谁在喊我呢?”他说:“怕马厅长看你不在,那样不好。”他这么阴,他做得出来,他要告诉所有的人我串门去了。我生气地说:“我上厕所去了,不必请假吧?”他眼睛盯着报纸说:“厕所在莫瑞芹的办公室,那是男厕所还是女厕所呢?”我气得一股无名火要从嗓子里喷出来。我想说:“那你去问小莫,她会告诉你。”可没说出来。我跟他争这口闲气,我值得吗?

天天这么坐在办公桌旁,没做什么像样的事,倒是坐出了一种感觉。这种感觉好像是荒原上的草,不知不觉它就长出了模样。这么混混沌沌过了几个月,就到了秋天。每天翻翻报纸做点杂事就过去了,我心里很不踏实,又觉得奇怪,世界上还有这么拿工资的人。我每天都在盼望着有点什么像样的事让我来做,这盼望总是落了空。每过去一天,我都像在黑暗的台阶上踩了个空,心中空落落的。人吧,活着就要活那一线光,人谁不想往亮的地方走?我的一线光在哪里呢,先要当上个科长,然后再一步步上去。坐在这张桌子前面,眼前就是这一线光。我自己也觉得奇怪,以前根本不屑一顾的东西,现在倒成了向往的目标。我在不知不觉中把别人的目标当做了自己的目标,这是怎么回事,我?说不清,办公室真能改造人啊。

马厅长带小袁去北京开会了。这天厅里分柚子,每人两袋,一百斤。丁小槐叫我一起把柚子送到马厅长家去,大徐开车。我说:“你们俩送去算了,三个人两袋柚子,吃都吃了!”徐师傅在一边说:“去吧,一起去。”大徐平时跟我关系好,听他这么说我就去了。去工会拿柚子的时候,丁小槐在里面翻来翻去,要选大个的,他对工会黄主席说:“马厅长家的。”黄主席也帮着选。怕那些来领柚子的人心里会怎么想我,我站在一边不动。把柚子抬到小车上,开到了中医研究院,我和丁小槐抬了柚子上楼去。开了门丁小槐叫马厅长夫人“沈姨”,我也跟着叫了一声。丁小槐说:“柚子是黄主席帮着选的,这一次的都不怎么大。”沈姨说:“卫生厅就没买过一次好柚子,你回去跟黄主席说别发算了。”走下楼来大徐说:“送脱手了?”丁小槐苦笑着点点头。大徐说:“今天运气不错。”

回去时丁小槐在半路下了车。大徐说:“今天运气算不错,沈姨没说什么。”我说:“我们辛辛苦苦抬了柚子上去,她谢谢都不说一声,别说泡杯茶了,还说什么?今天就是你要扯我来,害得我鼻子都碰扁了。”他说:“这叫碰了鼻子?这是给你一个留点印象的机会。”又说:“你不知道,去年丁小槐扎扎实实受了一烙铁呢。”去年分柚子是丁小槐送上楼去的,沈姨嫌个太小,说还不如不要。丁小槐硬是搬了下来,又运回来,把自己分的两袋中大个的塞进去,小的换出来,再送去。沈姨说:“就知道有好的。”我说:“怪不得今天要把我扯上,找个垫背的。柚子送到家里还要受烙铁,天下它偏有这样的事。不知马厅长知不知道?”他说:“这些小事,我想他不知道。刁钻古怪那一套是娘们儿的脾气。”我说:“我还以为丁小槐他分半边马屁给我拍呢。”

星期六下午快下班的时候,丁小槐说:“我今天早点走,我妈妈住院了,一大堆事堆在那里。”我说:“谁也不是苹果树上结的,别说早走,请几天假也是应该的。”他刚走,袁震海就从北京打了电话来,说马厅长明天回,要厅里派车去接机。我把事情告诉了刘主任,他说:“丁小槐去不了,明天你也去一个吧。”又打电话给孙副厅长几个人,再叫上我一起到小车班安排车。我说:“两个人要这么多人去接?”他说:“要的,要的,一定要的。”

星期天上午我去小车班,丁小槐已经站在那里。他说:“听说小袁他们要回来了,我也去看看。”一会儿孙副厅长刘主任几个人来了,我一看人这么多,就有点紧张。刘主任说:“挤挤还是能挤下。”我算一算,两部车连司机八个人,再加上马厅长和小袁,正好能挤下。孙副厅长说:“怎么样老刘?会不会挤了点,还有行李呢。”我望望丁小槐,他赶紧往车边走去,站在车门口。去不去我是无所谓的,可现在人都站到了这里,偏偏把我剔出去,实在太难堪了。我希望刘主任说句话,我和丁小槐都不去了。刘主任说:“去去,大家都去,挤一点就挤一点。”我感激地望了刘主任一眼。

听到广播的通知,我们都到三号出口去等。孙副厅长走在前面,我也跟着走。我本来跟在人事处贾处长后面,这时丁小槐似乎是无意地插到我前面,在出口前站住了。这倒提醒了我,我发现几个人按职位自动地排成了一线,刘主任和贾处长还在相让着要对方站前面。这前后还值得让值得推辞,就说明这还真是个事。事关自己在圈子里的定位,说起来也是件大事,滑稽可笑的大事也是大事。我呢,站在第几是无所谓的,只是丁小槐那根鸡肠子实在太细了点,那个前趋的动作也实在太难看了点。我老这么让着他,让起来就没个完了,心里有一种明确的冲动逼我不得不去计较,不得不摆出一副寸土必争的姿态,不得不陪着小人做小人。树欲静而风不止,老是想着不屑于也不行,总之我就是没有办法扮演一个君子。我打算回去以后厚着脸皮跟刘主任把话说明白了,要他明确一下我和丁小槐到底谁先谁后。醒悟到自己今天竟然要在这些毛细的事情上伤神,又可怜起自己来。不知不觉我就落到了这种地步?

我在车里憋了一口气,回到厅里下了车,我就把路上想好的话对丁小槐说:“还不去医院?你妈妈好不容易盼来一个星期天,哪里知道你就这么忙?”丁小槐用异样的眼神望着我,显然没估计到我会主动来惹他。他笑眯眯地说:“谢谢你的关心,我替她老人家在这里谢过你了,别人的事也操了这么多心。”转身去了。我愣在那里,心里对自己说:“还是不行啊你!要挑战就要把前面几步棋想好,还要把拉下脸来的勇气准备好。你行吗你?”我是君子,我没有那么强的心理承受能力,我脸皮薄。哪怕做个小人吧,其实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。

快到年底的时候,丁小槐对我慢慢地好了起来,没事也找些话来跟我讲。这天中午他问我找女朋友有什么条件,要不要介绍一个。又说到食堂的饭菜太难吃了,吃了这几年闻了那股气味就要反胃。我说:“我从读大学吃食堂吃到如今,都八九年了,麻木不仁了。”他说:“说到吃我们也应该照顾一下自己的胃了,得给它喂点像样的东西才行。”邀我到外面去吃饭。我对他的提议感到意外,想着等会儿自己抢着付钱就是,于是去了。到了外面我说吃便餐,他说:“难得出来一趟,别让胃白盼了一场。”领我到美丰酒家,一口气点了六个菜,红烧水鱼都点出来了,我拦都没拦住。我说:“两菜一汤就可以了。”他手一举说:“吃!钱就是为人服务的,冬天进补,水鱼是首选。”我说:“别信酒店老板虚构的神话,水鱼有多补我还不知道?”吃着饭他讲一些厅里的轶事,那口气是大小事情他无所不知。我说:“我天天跟你坐在一起,我就不知道几件事。”吃到半路我推说去解手,翻了口袋看带了多少钱,一顿饭要吃去半个月的伙食费了。付账的时候我早有准备,飞快地把钱递了上去。丁小槐站起来说:“这是干什么?你还不如甩我一个耳光呢。”硬是追到付款台结了账,把钱退给我。我说:“分那么清干什么?”他说:“今天给我点面子,你有钱了留着下次请我,我也不客气。”一顿饭吃了他这么多钱,我心里挺不是滋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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